（9）
韩文清站起身，斜睨了叶修一眼，扬起唇角道：“当然了。这还用你说。”叶修见韩文清露出少见的带了点骄傲和自豪的生动表情，只笑了笑。用下巴指着地上的鳄鱼：“正好我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准备离开这吧，找个地方再歇脚。”
韩文清“嗯”了一声，弯腰准备把鳄鱼抗在肩上，却差点没成功，还是吃了点劲儿才扛起来的。痢疾的确把他折腾得有点受不了，叶修给他吃的苦木似乎起了作用，但也仅限于不再拉肚子拉得那么厉害了，还是有些浑身无力。韩文清扛着鳄鱼转身伸手想拉叶修一把，在刚碰到叶修的右手的时候，叶修“嘶”地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缩了一下手。韩文清瞥到叶修手心的累累伤痕，眸色暗了暗，尽管咸水鳄的背鳞并不尖锐，但是叶修抠了那么久也足够将手心磨得鲜血淋漓了。无奈此时实在不适合再耽搁，只能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清点处理伤口。
换了一只手拉叶修起来，两人步履蹒跚地继续踏上路程，直到找到了一处周围干地面积稍大，少有泥沼的地方才停下脚步。韩文清撂下鳄鱼，先是将周围的大部分植物全部砍掉，保证视野的开阔，确认留出了足够的反应范围才停手，将砍下来的植物拢了拢搬回来用作晚上烧火用。这些工作韩文清做了很多次，叶修因为身上的伤只能坐在那看着韩文清忙来忙去，看着韩文清终于把最后一摞植物拿了回来，叶修一只胳膊搭在支起来的膝盖上，噙笑道：“这么看，韩大队长还真是可靠啊。”
韩文清从包里掏出伤药坐到叶修身后，皱眉道：“你还是少贫嘴两句吧，衣服脱了，给你上药。”叶修依言三下两下地脱掉上衣，背上的伤让韩文清忍不住咬紧了牙根。叶修的后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淤青，有些严重的地方已经渗出血丝，整个后背没有一丝完好的皮肤。韩文清从未如此恨自己的疏忽以致患上痢疾，如果不是他的战斗力严重削弱，只有一只咸水鳄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如果……
深知后悔无用，韩文清小心翼翼地把伤药敷在伤口上，至于淤青的部分只能用药油揉才能略有缓解。指尖刚碰到伤口叶修就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韩文清刚想开口，叶修偏头道：“犹豫什么呢，这里昼夜温差可是很大的。”韩文清想问是不是很疼，但他一向不擅长这么温柔的关怀，只能更加小心地处理伤口。尽管叶修不时因为疼痛而颤动，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韩文清默不作声地帮叶修处理伤口，俩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韩文清先开了口：“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伤；对不起自己没能做些什么只能躲在远处放枪；对不起……
叶修敏锐地察觉出韩文清语气格外的愧疚和带着一些复杂的心情，转头挑眉道：“为什么道歉？”韩文清手里动作没停，只是垂下眼、抿紧了唇，话语涌上嘴边却百转千回，怎么都无法说出口。他不能向叶修解释他现在这种情绪的原因，无论是出于目前他们身处的情形，还是出于他们各自的立场，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叶修牢牢地看着韩文清，然后没有继续追问就转回了头。韩文清自然也不会多嘴，俩人由此再次陷入了沉默。
“虽然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患了痢疾是非常拖后腿的事情，但是在刚才的战斗中你并不是累赘。”叶修曲起右腿，随后右手手肘架在了膝盖上，坐姿十分不羁。察觉到背后韩文清的动作有停顿，叶修一笑，继续道：“单凭我一个人，倒也并不是不能对付那只鳄鱼，但是代价恐怕要比这点淤青惨重得多，我并不知道哪里才是澳洲咸水鳄的致命点，因此消灭了那只鳄鱼并不都是我的功劳，可能那把军刺也只是激怒了鳄鱼而已。”
韩文清明白叶修想要说的，他张了张口：“可……”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出来，以韩文清的性格，他实在说不出看起来像是自怨自艾的话。
“即便你战力完好，想杀了那条鳄鱼也是需要一个人作为诱饵的。”叶修微微向后倾倒身子，仰头仰到能够倒着看到韩文清暗淡的神色。扬起嘴角，叶修继续说道：“我并不是你的小队成员，和你的默契寥寥无几，因此不能用你们小队的那种方式冒险，只能用这种笨方法。所以现在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
韩文清看着仰头倒过来的叶修的脸，头发全都垂了下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加上叶修嘴角的笑容，韩文清突然生出了想要亲上去的冲动，当然优秀的自制力使韩文清将这种念头只停留在脑海里而并未实施。
叶修猛地缩回头，坐直了身子：“我说过，我不是你带的新兵蛋子。出任务这点伤再正常不过了。韩大队长也不必一厢情愿地将我揽进你的保护羽翼之下。这是对我的不尊重。”
将后背上的最后一点伤处敷上药，韩文清“嗯”了一声，然后说道：“衣服穿上吧，右手给我。”叶修不知道这声“嗯”的意思是听到了还是记住了，依言穿好上衣，刚转过身想说手上的伤他自己来处理就好了，怎奈韩文清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攥着手腕将叶修的右手拽到自己面前开始消毒。
“我知道你是独立于我的个体，实力不比我弱，我当然也知道这种伤不算什么。我之所以自责，并不是擅自把你纳入了我的保护范围，而是……”韩文清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自己差点说漏嘴，急忙止住了话头，低头认真上药。叶修听着听着刚要听到重点，结果韩文清中途闭嘴，叶修忍不住追问：“而是什么？”
“没什么。”韩文清恢复了往常神色，从背包里掏出绷带准备缠上叶修的手心以防再次磨到伤口。但不知是有意无意，韩文清鬼使神差地轻轻握了一下叶修的手，停留了一下才放开开始缠绷带。叶修在琢磨韩文清没说出口的话，因此没注意这段略长的停顿。奈何韩文清是那种打定主意不说就绝对不会说的人，叶修也只得先放到了一边。
上完药，天也已经开始擦黑，韩文清起身准备生火，顺便将鳄鱼处理一下，将没用的部分扔掉。毕竟明天他们还要继续赶路。
将砍下的树枝堆好，叶修贡献出在出任务前买的小玩意儿——燧石。成功把火点着之后，叶修把玩着燧石，勾起嘴角笑道：“我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这个小东西虽然不值钱，但在这种荒郊野岭，可省去了钻木取火的麻烦。”
韩文清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柔和，手里的动作可谈不上温柔，扒皮割肉，将内脏全部剖干净。结果发现这只鳄鱼全身上下能安全吃掉的部分也就腹部一点肉和尾巴上的一点肉。分出够两个人吃的份，剩下的用鳄鱼皮包好塞进包里。没过一会儿，他们的晚餐就熟了。
可惜的是，虽然咸水鳄十分的难对付，但是它的肉质并没有配得上消灭它所付出的辛苦。鳄鱼身上的肉没有一点肥肉，精瘦得即便烤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油出来，干得难以下咽，好在韩文清在丛林时曾经随手保存过一些浆果，将汁水淋在肉上就算是唯一的调料了。在恶劣的环境面前，叶修和韩文清自然不会较真食物的美味程度，填饱肚子才是第一位的。不过幸运的是虽然非常难吃，但是很有饱腹感，这也意味着未来两天的食物已经有了着落。
韩文清一边费力地撕扯着鳄鱼肉，一边环顾了一下四周，咽下肉后说道：“这里没有能搭建睡觉的地方，恐怕今晚只能靠着休息了。一会儿你先靠着我睡，我来守夜。后半夜换你来。”叶修也不矫情，点了点头。且不说这片地方还有什么危险的动物，光是这么大的昼夜温差，夜里温度恐怕都要降至个位数了，直接躺在地上睡显然是作死。
两人吃完晚餐，背靠背坐在火堆旁边，叶修倚靠着韩文清开始闭目休息。韩文清一边添着柴火将火堆烧得更旺一些，一边打量着四周，估算着到底还有多久才能走出这片荒野。森林的确有着各种各样的危险，但也意味着无限的生机。而这个地方甚至没有高大的植物，无论是食物还是休息的地方都极度匮乏，简直可以活活将他们磨死。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叶修带的燧石，再加上这里不缺植物，因此不用担心水源，可以随时烧煮一些热水。
想到这韩文清轻轻地偏了一下头，能看到叶修的后脑勺，听到叶修轻浅而富有规律性的呼吸声，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亲近的一次。这么多天他们在森林和荒地里摸爬滚打也没洗过澡，因此身上的味道实在谈不上好闻，但韩文清却觉得这种味道让他十分安心。就像平日里他带队出任务时，和队员缩在一起取暖休息的时候闻到的味道。有这样的味道，就说明他们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还活着，还能醒过来活蹦乱跳地跟他嬉皮笑脸，还能将他们完整地送回家人身边。而不是他只能带着一封遗书面对他们的家人。
韩文清觉得自己想得有些远了，如今他最惦念的人就正在靠着他休息。身上是那种安心的味道，明天这个人就会睁开眼跟他笑着打招呼，和他一起并肩作战。即便他们可能还要面对更多的危险和生死挑战，不过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
（10）
后半夜的时候，韩文清叫醒了叶修，并没着急休息。而是从包里掏出“水球”，倒出来了一些在备用的小锅里，架在火上烧了一会儿。自己喝了两口，然后端给叶修。
“后半夜天气可能会更冷，你又刚睡醒，喝点热水暖暖身子。”韩文清说完，也不管叶修什么反应，直接缩了缩，靠着叶修闭上了眼睛。叶修用衣服垫着抱着那个还冒着热气的小锅，反应过来的时候韩文清已经闭上眼睛开始休息了，甚至还发出微微的鼾声。
叶修感受着怀里小锅传来的阵阵暖意，喝了口水，感觉一股暖流流遍四肢百骸，因为睡觉而变得有些冷的身子也慢慢恢复过来。想到刚才韩文清烧水、把小锅塞给他、然后闭上眼睛睡觉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叶修忍不住笑了。盯着袅袅上升的热气，喃喃自语道：“关心就关心呗，害羞什么。”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韩文清就醒了，叶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顺便把火上的小锅端下来递到韩文清面前：“喏，你也赶紧喝点，别忘了你现在可还是伤病员，喝点热水还能舒服点。咱们加快脚步，赶紧走出这个鬼地方。”
韩文清顿时想起了他睡前那副欲盖弥彰的模样，一时间动作都有点僵硬。叶修眼里明晃晃的笑意更是让韩文清觉得自己宛如一个智障，但现在明显说什么都晚了。只能几口喝掉热水，然后扑灭火堆收拾东西，准备继续赶路。虽然两人意志力与体力超群，但终究还是被伤病拖慢了赶路的速度，好在虽然进度不快，但再没遇到什么大风大浪，鳄鱼剩下的肉也足够两人吃几天，不必为食物担忧。两人十分默契地没再提前一天晚上的事，随着目的地的逐渐临近，两人开始思考他们本来的目的——那个硬盘。
“咱们拿完东西，不会还要原路从这返回吧？”叶修皱眉，这个鬼地方他这辈子都不想走第二次了。
“应该不会，联系接头人拿东西，他应该能把咱们送到边境。看着地图似乎也不在市区，也是B国边缘地带，拿了东西就走，从正当边境那边回去容易的多。”韩文清掏出地图，这份地图是当初派发任务时那个档案袋里的内容物之一。看起来接头人是住在靠近B国边境的深山老林里，这样也免去了深入异国可能带来的一系列麻烦。
“如果是一个移动硬盘，那谁来保管？”叶修突然问道。
韩文清一愣，转头看了看叶修，发现后者神色如常，好像问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的敏感程度仅次于“这硬盘是交给军队还是给雇佣军。”甚至还多了一层复杂情感上的含义。
他们的所代表的势力是一方面，这么重要的硬盘谁来保管，却又包含了私人交情的问题。毕竟刨除他们背后的势力，作为个人也有感情，问题甚至更加棘手起来。
韩文清半天都没回答，叶修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照常赶路，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半天身后才传来韩文清如常的声音：“放你那儿吧，那东西金贵，放我这再磕坏了。”
“行。”叶修只点了点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于是便又进入了闷头赶路的模式。韩文清反复衡量着手里的地图，少见地笑了一下：“按照咱们的脚程，这两天应该就可以走出这片荒原了。”
“别的不奢求，只求到那能让我好好吃顿饭。”叶修伸了个懒腰，不小心抻到了后背的伤口，痛得一咧嘴，但还是坚持伸完了。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在兜里掏了半天，居然掏出了一个烟盒。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根烟，叼着用燧石点燃了，又把烟盒宝贝似的放了回去，吞云吐雾间享受得半眯起眼睛来。
“折腾这一路，你这烟居然还在……”韩文清略带无语地看着叶修叼着烟享受的模样。他差点都忘了叶修还有烟瘾。叶修为减慢烟的燃烧速度就只是轻轻吸了一口，长吐气道：“我就带了这么几盒，出来的时候特地在衣服里面缝了个带封口的防水兜。”舍不得浪费烟，叶修就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解释：“我烟瘾大，这一路只抽这么点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更何况危险的时候我也想不起来抽烟了。到那地方之后还得买几盒烟，也不知道B国有什么烟好抽……”
韩文清看着叶修嘴角叼着的烟一翘一翘的，说着说着叶修就自言自语地盘算起来要怎么搞到烟，要什么牌子的烟一类的问题。顿觉神奇：眼前这人的聪明劲儿居然还能用在这上……
“哟，看来我的愿望很快就可以实现了。”叶修笑眯眯地说道。韩文清顺着叶修的视线看去，能够明显看到逐渐高大起来的树木和起伏的山丘，这说明他们很快就能走出这片荒原了。即便是韩文清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这片荒原没有丝毫生机，光是在这里呆着都能感受到压抑，丛林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老韩，你说B国有什么好吃的？”叶修毫不松懈的用木棍探路，语气却轻松起来。韩文清为那个比“韩大队长”亲昵许多的称呼而心神激荡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道：“不知道，我只知道B国政局一直不稳定，时刻处在紧绷的状态，毒贩猖獗，边境经常戒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战争。”
叶修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喷了口烟雾，视线直直地看向远方，仿佛已经穿过丛林，穿过山丘看到了B国边境，缓缓说道：“看来咱俩还真差不多，我也不知道那有什么好吃的，但是我知道，政局不稳定，我们有钱赚。”
“发战争财……吗。”韩文清低声道。
叶修斜睨了一眼韩文清，“你那爆棚的正义感不会又爆发了吧？”
韩文清闻言，直了一下身板，神色淡淡道：“我没有闲心关心世界和平，B国如何与我何干。”
叶修耸了耸肩，继续叼着烟乐呵呵地思考到了地方吃什么。韩文清当然不能说他真正怕的是什么，只是现在他也没资格要求叶修选择什么就是了。
收回心神，俩人再次加快脚程。看着郁郁葱葱的森林离自己越来越近，叶修和韩文清都忍不住有些激动。当真正迈进森林的时候，韩文清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叶修用手肘戳了戳韩文清的胳膊，调侃道：“诶老韩，你这笑的不是挺好看的吗，干嘛天天板着脸，又不是抢劫，脸色凶狠就能让人家就把钱包给你奉上来。”
韩文清带着还未散尽的笑意看向叶修，只反问了一句：“那这一路来，你的钱包呢？”叶修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随后才明白韩文清的意思，胳膊肘搭在韩文清肩膀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断断续续说道：“哎我……我没带钱包啊……要不等咱回去我把钱包给你快递寄过去？……包邮！怎么样？”
韩文清留住了最后一点没散去的笑意，一本正经道：“行，等到地方我找张纸把地址写给你。”这次他没有挪开身子，任由叶修搭着他的肩膀向前走，又补一句：“或者你亲自来送也可以。”
叶修顿时笑得更大声了，树林里的鸟儿被突然而来的笑声吓得纷纷飞了起来，引得森林一阵喧嚣。
“成啊，赶明儿我请示一下，开直升机，我从直升机上空降到你那给你送钱包。”
“我等着。”韩文清回答道。
两人就这么一边说笑一边赶路，其间韩文清确认过地图，翻过眼前这座丘陵，就是接头拿东西的地方了。他们的任务，即将过半。